2011年2月7日 星期一

白頭偕老

白頭偕老
方秋停 (轉載自世界新聞網 February 01~05, 2011 )
陽光穿透冷霧,為周遭帶來絲絲暖意。新春前街坊一片喜氣,市場忙碌且擁擠,雞鴨魚對抗著牛羊豬,菜蔬供應豐沛,鮮花年糕和春聯,家家歡喜過新年。
其中最歡喜的是邱佬,從來沒有一年,他如此珍惜與慶幸過新年,想到這裡,他又將神桌擦得更殷勤賣力。觀世音佇立案上,那慈善身影給予人心最溫柔的慰藉。邱佬用雞毛撢撢去灰塵,再用清水細心地擦拭和洗滌,心底的虔誠昇華為感激。他深信神明曾在他生命中發揮關鍵影響,一陣奇妙的風帶領他繼續往前航,是上天聽見他的祈求,讓他病危的愛妻重返人世間。在那艱辛的陰陽拉鋸戰中,是神暗中發揮了力量。
邱佬六十八歲了,四十幾年受妻子的殷勤款待,在老妻心臟病發倒下那瞬間,他平靜許久的生活驀地響起一聲巨雷──救護車喔咿駛到跟前,倉皇載走他的妻子──頓時,生活完全停頓下來。更讓他老淚縱橫的是,他被擋在手術室門外,無能為力地等候著命運的宣判。
「阿玉──」他在心底焦急地喊著妻。
平常不用他動口,阿玉便會幫他打點好一切。菜的軟硬鹹淡、洗澡水的冷熱溫度,甚至蝦子、西瓜也幫他剝好殼、去好籽。阿玉任勞任怨並且樂在其中,邱佬一生不曾富裕,卻天天過著帝王般的生活,沒有阿玉,他不知生活要如何過!
邱佬乾澀的眼角一次次汨出淚水──醫生初步判定阿玉是高血壓引起的主冠狀動脈剝離,情況危急,誰也沒把握。阿玉被推進手術室時意識還算清醒,她泣訴委屈地對著邱佬說:「我好難過──」
邱佬拉著愛妻僵硬的手,什麼都說不出口,只是淚流──
漫長的手術過程,時間彷彿靜止一般。寒流停滯,氣壓低得叫人喘不過氣。邱佬滿腦子都是阿玉──她如時鐘般準時的作息,她習慣在廚房中操勞,又總是在眾人吃飽後才願意坐下的傳統美德……她一向付出,從來不曾要人擔憂。而這回她倒了下來,在全家人未及防備的時刻!
邱佬瑟縮在角落,兩個兒子各在一邊,他們無心交談,各自懷著對母親的擔憂。阿玉一生緊守三從四德,她是賢妻更是慈母,邱佬輕易在她體內撒下的基因,她卻用整個生命來孕育。她對孩子的愛與付出,遠超過為人父親的預期。一個女人如何能像海綿般飽含愛心,隨時又可為家人擠乾自己!
孩子們神情悽愴,心情隨母親跌落谷底。他們痛苦地想要拉住母親,又怕噩運不允許:只要媽能活下來,要他們做什麼都好!
是啊!只要阿玉能繼續和他們一同過生活,邱佬願意盡一切能力來彌補。邱佬竭盡心神暗自宣誓著,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散漫開來──

邱佬二十出頭歲認識阿玉,見了幾次面,感覺還不確定,便在旁人催促下宴客成親。姻緣由天注定的時代,被湊在一個屋簷底下,熄了燈便是最親暱的人。
邱佬猶記得那晚他喝了幾杯,新婚喜樂讓每個新郎被迫豪爽,呼嚕乾了,旁人一邊敲著邊鼓,邱佬的心跳跟著撲通加速著……一場眾人慫恿的戰役就要展開,而他被推到了最前線。邱佬兩眼布滿血絲,酒精強度從頭蔓延到全身。待宴客結束,閒雜人去,屋裡便剩下他兩個陌生人。邱佬跨上了床,赤裸著一身男性的本能。他激越躁動著,意識昏沉而清醒──阿玉是他今生的女人。
天明後,阿玉便進駐廚房,細膩貼切地打點邱佬的生活,日子似乎過得理所當然,她為邱佬烹煮一餐又一餐。卸下新娘妝,阿玉樸素的臉上從此不曾光彩,長年一套碎花小點寬鬆褲裝,手上總有忙不完的活。她的心思盡在家事上頭,她用無灰無塵、乾淨清爽的家迎接丈夫,長年無怨無悔地守著本分。她的唯唯諾諾造成邱佬的威嚴沉默,無可挑剔也無須讚美,夫妻生活便這麼平淡地過。
日子像一格格的黑白焦片,吱吱咿咿地向前,青澀羞赧悄然過渡為成熟內斂。跨進夫家門,女孩自行蛻變成婦人,骨肉的產生過程也讓母性一天天強韌。
老大未足月出生,孱弱的身軀連吮奶都有困難。阿玉忍痛擠壓,一道道半透明的奶水自胸前滲出,再用小湯瓢一滴滴潤進孩兒嘴裡。眼看著小娃兒從吞嚥吃力到飢渴地索求,從一身黃膽到模樣可愛,阿玉眼底的淚化成欣慰,所有的龜裂血流都成為美好。
結婚生子,只是例行的人生大事。孩子出世後,家裡多了些聲音,阿玉的角色更加充實賢慧,她不曾因此讓邱佬既有的舒適少掉一分。她是動能不竭的陀螺,從容得宜地繞著家轉動;她更是棵神奇的果樹,能在貧瘠土地中滋長出甘甜果實,潤澤身邊所有的人
這樣的妻,邱佬何能夠挑剔?他不能,也不忍心!

天候平順,陰晴盡如預期,徒然增加了年歲,生命風景罕見更動。一張同睡多年的床褥,只剩呆板的搖晃節奏。一成不變的砍伐姿勢磨損了利刃,邱佬一度以為這樣的情節便是人生,直到美蓮闖進他的生活,他不曾察覺的情感狂熱才四射開來。(一)

直到現在他還搞不清楚,阿玉到底知不知道他和美蓮那段感情。她是暗自隱忍了下來,還是根本不曾發現丈夫的心曾經遠離,向著另一個女人靠近。
為什麼會認識美蓮,又為什麼會讓一段不該有的感情昧著良心發展,邱佬也搞不清。也許男人、或是男女都一樣,人心當中似乎潛藏著惡靈,理智薄弱時,便會張牙舞爪,撕毀啃咬掉所有的道德。情慾是一起狂浪,堤防築得不夠高強,心園便容易被侵擾,甚至氾濫成災。邱佬看似守舊的外表,其實湧動著新潮派,這些他原本不知道,直到美蓮出現時,他整個人精神愉悅了起來,他才發現原來保守的他也渴望著熱戀。
美蓮比邱佬小十歲,渾身散發青春氣息。她聰慧而有靈性,一顰一笑盡能引起邱佬的疼愛與會心。美蓮帶幾分未脫的稚氣,時而無理取鬧,時而幽默玩笑,邱佬覺得和她在一起總不自覺地年輕了好幾歲。美蓮的霸道和喜歡唱反調,讓他覺得新奇趣味,在單調的婚姻之外,邱佬便和美蓮翩翩起舞起來。
美蓮總能激發出邱佬不曾預期的活力,熱情藤蔓搔撫著,邱佬覆滿枯葉的心驀地被剝開,一把無名情火爨燒他的意念。他的心神緊黏著美蓮,不曾對阿玉靈活的雙手,卻在美蓮身上攀爬著激情,刻骨銘心讓他一次次迷亂。
邱佬在阿玉跟前養尊處優的大男人習性,一見到美蓮則化為款款柔情。他將美蓮捧在手心,深情地呵護,貼心舔舐著美蓮的笑與情。
邱佬還清楚記得,那陣子他常常夜不歸營,在美蓮掀起的彩色漩渦中暈眩,完全不見阿玉慘白的臉。邱佬佯裝輸錢,虧空給阿玉的生活費,而她沒有一句怨言。她強撐著生活,對邱佬的敬重不曾稍減。啊!這溫馴叫邱佬愧疚難過,他寧願她怒不可遏,好給他一點出軌的藉口。

邱佬青著臉色,逕自縮在手術室外的走廊,陰冷清亮、迷離暗沉……前方一團穿不透的霧,莫名的迷失讓他走岔了路──
美蓮讓邱佬整個人光鮮起來。機車後載著美蓮,便如蛟龍般可以登上雲端。一個將要步入中年的男人,如何抵擋送上門的青春美豔,邱佬耽溺了,為一首他不曾哼唱的戀歌。
那時老大五歲、老二三歲,正是意識啟蒙、需人照顧的階段。老大從小身子就弱,乾乾瘦瘦仿似營養不良;老二則鹵莽好動,隨時都會有狀況。邱佬也想要關心,只是不習慣,也插不上手。阿玉的殷勤讓全家充滿她的磁場,孩子們被母親教導要敬愛他們的父親,在邱佬面前他們規矩聽話,行為和言談沒有一點需要邱佬指責和過問的空隙。邱佬溫熱的心卻只能冷眼面對,尤其後來常常不在,他和孩子間明顯地有了距離。
由他造成的裂縫持續地擴大,而阿玉則拚命彌補著。邱佬執迷得不計後果,阿玉一味的容忍更讓邱佬可以肆無忌憚。
邱佬還記得有次他和美蓮說好要去看電影,迎面正好遇到阿玉騎著腳踏車前來。他的心一驚,不知要何回應──
阿玉應是看到他了,而她卻趕忙騎往別處,連頭都不曾回。
那晚,邱佬回到家,原以為會有一場攤牌或是興師問罪,而夜依然平靜,阿玉躺在他身邊,和往常一般。她默默地等待,沒有任何的強求與怨懟。
邱佬望著窗外,眉月彎彎,瑩亮皎潔,而室內是一片黑暗。
阿玉這長青果樹仍然奮力爬行,不曾美麗、不曾芳馨,一寸青春默默吐成翠綠,庭院因此揚滿了生氣。兩人共有的家園卻只靠阿玉來培育,邱佬豈能不慚愧在意!誰叫他無意間乘上婚外的小舟,如何也割捨不下那片意外尋獲的絢爛風景!
邱佬高估了阿玉的堅強,他以為她不需要陽光,他以為她自己可以不停地製造生命的營養。直到阿玉倒下來,邱佬才發現那等不到雨露的葉兒早已枯萎,心脈碎裂出一道道致命的遺憾……

阿玉手腳脈搏全都不同,右腳在瞬間癱軟無力。醫護人員倉皇地急救,邱佬慌在一旁,他不知道她的妻已經病了許久!
阿玉的胸膛被鋸開,一顆受傷的心攤在燈光下頭,剝離的瓣膜凝結了血塊,血管裂出一道道縫隙──
手術漫長,焦急和難過在空氣中交錯──孩子們神情沮喪,他們對於母親,有著邱佬無法理解的依戀。阿玉節儉且善於理家,在邱佬所給不多的生活花用中還能省錢給孩子買補品,一鍋鍋珍貴營養的雞湯,拉拔補強老大羸弱的體格。而她苦心的叮嚀與教誨,也牽制了老二的貪玩放蕩。
母性的堅強超乎旁人想像,阿玉幾乎母代父職,兒子頑皮起來時,她也能擺出黑臉,搖身披掛出威權。
那回老大和老二在神桌前寫功課,玩興一來,鉛筆簿子滿天飛,皮球丟過來砸過去,連拖鞋都丟上神明的面前。阿玉正在廚房忙著,實在氣不過地衝了過來。盛怒中,抓起皮球往窗外丟,一時沒了準頭,那球重重打在玻璃上頭──「砰」!玻璃碎裂一地,空洞的窗櫺殘留著清寂的亮光──(二)
「看你們還怎麼玩──」阿玉身體抖顫,淚水簌簌地掉落──
母子連心漫起一陣陣難過,老大老二抱著阿玉,他們哽咽地向母親承諾──「下回不敢了啦!」
當孩子病時,她則是慈母兼家醫,用愛心煎煮的藥帖,總能將劫數一次次逢凶化吉。而邱佬打著權威保護傘,隱隱藏住背叛的不安。他閒蕩花園,不曾聽見門內的呼喚就這麼過了好一段時間……邱佬對阿玉雖有虧欠卻不願改變,直到和美蓮共乘的小舟自行擱淺──
美蓮為邱佬綻放的豔麗一直無法見光,儘管雙方有著理性和默契,真情一燃終會燒掉平衡與約定,美蓮要求一個結局!
能有什麼樣的結局呢?邱佬維護他自私的情感天平,到頭來一邊失衡,還是全盤崩解
美蓮雖然機智可愛卻也不可理喻,話題一碰著邱佬的家庭便會翻臉無情。再怎麼卯盡全力也要不到名分,這讓美蓮很氣餒,他們徜徉的情愛於是處處橫亙著危機。
美蓮要求了斷,但邱佬實在找不出任何拋棄妻小的理由。
「你說,你到底要你的家還是要我──」美蓮在車後叫嚷著,她的忿忿不平讓邱佬的手把搖搖晃晃。邱佬真想教她住嘴,他狠狠咬著牙根──美蓮越是叫囂,邱佬越清楚家庭的重要。當初以為可以為之拋棄一切的愛苗,原來始終不曾動搖婚姻,現在他才知道,他只用了心中的一個小角落來彌補對愛的渴求。啊,婚外情是把熊熊大火,愛得越激烈,便將彼此的自私照得越清楚。邱佬厭倦這樣無意義的談判和索求,不是早就有共識了嗎?美蓮為何還一再吵鬧!他忿忿地踩著腳踏車,手把與車身失去協調。他用力踩著踏板──「放我下來──」美蓮一邊嘶喊一邊往下跳,倉皇間,邱佬沒注意到地上有一個窟窿,連著車跟人,邱佬重重地摔倒在地。
美蓮毫髮未傷,邱佬則緊急地被送進醫院。
手術房外,阿玉緊擁著孩子,強忍著憂懼與傷痛,她告訴孩子:「爸爸一定會沒事,爸爸,從來也捨不得離開我們──」親情鬱鬱,結髮的情緣在時空中迂迴繞轉……
一陣陣的頭昏腦脹,邱佬隱隱感覺記憶在意識當中纏鬥,他忍著痛聽由美蓮的影像在記憶中模糊。第一次邱佬明顯感覺到上天的介入,或許祂看不下去邱佬的混亂,於是伸手一扯,硬生扯斷他蔓生的感情線。輕微的顱內出血讓邱佬昏迷了好幾天,血塊清除了之後,不該有的記憶也從此消散。
邱佬醒來時全身插著管線,一度狂亂的腦子安上腦壓探測器,一點兒也胡思亂想不得。曾經活跳跳的情慾插著尿管,生命只得安分地繼續
白色病床邊,守候他的仍是那張沉靜的臉
浪蕩了那麼多年,邱佬還是回到家裡。
生命中的繁華瞬間消褪,揮去那已被藏好的荒唐,邱佬走回他平淡的路。阿玉仍全心為家忙碌,她是否察覺丈夫已經回神,邱佬曾經遠飛的靈肉而今實實在在地躺在她的身邊?日子爬行無聲,拘謹的老夫老妻便這麼相安無事!月曆撕換無痕,平順的生活一本又一本──孩子的成長節奏催著他們一逕向前
邱佬坐在快跑馬車上,他習慣束手,看阿玉手拉著韁繩,用叮嚀與愛心鞭策著孩子往正路上行。透過阿玉,邱佬才得以知道孩子們的情形,也因為阿玉,孩子們對父親始終保持著敬重。阿玉不但撐起整個家,更是邱佬和孩子間溝通的橋樑。即便面對面,邱佬和孩子都習慣聽阿玉把對方的話再詮釋一遍才算。
邱佬享受阿玉的殷勤照顧──阿玉知道邱佬習慣喝燙嘴熱湯,青菜要悶煮成青黃;她清楚飯菜必須裝滿幾分,邱佬敏感挑剔的腸胃才能舒服快活;她了解邱佬的心思與意念,並能代替他發言。年紀越大邱佬越畏縮,曾幾何時,他已習慣躲在阿玉的護翼當中,由阿玉為他張羅一切。
兩個人各有不同的體質和習性,邱佬身體較弱,年紀越長越畏寒;阿玉則在操勞中養成一身氣壯如牛,一件短袖入秋,即便寒流來襲也只罩著薄長袖,懸殊的冷熱需求讓他們成了絕配。阿玉一向以邱佬為主,無微不至地照料邱佬的生活,天未寒即為邱佬準備好暖被,自己則長年涼席和被單。
他們在生命重要儀式中一再攜手,寒與暑一幕幕變化著風景,生命之樹一次次枯榮。而始終相伴、在屋簷下大眼瞪小眼的,仍是最初的枕邊人
阿玉灰樸的臉龐亮著情義光芒,她用一生摸熟並迎合老公的需求
。對於這樣的老婆,邱佬還能說些什麼。
走廊望不見盡頭,一如他們父子三人空洞的眼神,邱佬眼底的霧水一層又一層,不能想像萬一阿玉從此離開了他們──不!邱佬強行抽回一次次陷落的悲情……他深呼吸,拍拍孩子們的肩,喃喃地說:「媽媽一定會撐過來──」那聲音在寂冷空氣中迴盪,在牆角與地板間跌落無聲 ……(三)
邱佬蹣跚走到樓上的許願堂,無助地跪在觀音跟前。他雙手緊握,額頭幾要叩到地面,要如何才能讓神明知道他的虔誠?此時此刻,他迫切需要神的眷顧。
空氣沉重,觀音與耶穌沉默地互望,邱佬聽不見祈禱的回音──轟轟的耳邊只有一聲聲:「阿玉──阿玉──」
時針在等待當中空轉,八個半鐘頭的漫長等候,總算熬到了最後──
阿玉被推了出來,整個人蒼老憔悴了許多,從鬼門關奮力游回,魂魄耗損嚴重。邱佬知道老妻一向勇敢,有過人的求生意志──他緊緊握住她的手,深怕一鬆手她又將跌回生死線……他要確定老妻還在,還能繼續陪他在人生路上走。
邱佬一步也不肯離開,守在加護病房外,隔著鐵門和牆壁,感受阿玉心音的跳動──失而復得的感覺讓他興奮又不敢輕鬆,苦守門外,等著一天三次短暫的相逢。他焦慮的心情隨著阿玉病情起伏,看老妻一身綑綁著線纜,心底說不出的疼。
阿玉剝離的血管縫合之後,血液重新順流,萬般祈禱總算拉回了生機。邱佬緊縮的心剛要舒坦,加護病房的警訊又響了起來──阿玉肺內的痰水積存不消,她的呼吸急促,每一口氣都帶著吃力與難過。
她在病床受苦刑,一見面便急忙抓著邱佬的手。她要邱佬碰觸她的臉,讓邱佬溫熱手心減緩她的疼。她神情痛苦不安,喉頭燥渴難忍──「我好不舒服──我好不舒服──」她在床上掙扎,邱佬的難過如潮湧……(四)
病魔乘浪而來,一波接著一波,脆弱的生命只能任由它衝撞席捲邱佬焦急地站在沙灘,想要奮力為愛妻搏倒惡浪,他雙腳撩落,一次次仆倒水裡,而愛妻仍在浪的起落中時而遠離時而靠近……
加護病房外,一張張病患名牌棲停牆上,各方神明全都到齊。邱佬寧願相信法力無邊,觀音圖像能夠穿透牆壁,替他護守著愛妻。
隔著玻璃,不確定室外的寒意,陽光似曾探出頭來,又似乎數次斂藏了身影。阿玉的呼吸時緩時劇,希望懸在半空當中……
從來不曾聽阿玉喊過累,更何況是疼。牙齒痛腫了臉她還是能撐,燒燙或割傷也不放下手邊的活……此刻她左眼睜不開,喉嚨乾澀到極點,她用沙啞的聲音喊渴──而肺部積水限制喝水,生命怎會遭遇這樣的折騰!
探訪的時間倉促,邱佬成天守候在加護病房外,情緒隨阿玉的病情起起落落。
多半的時候他愣愣地望著窗外──樹兀自綠著,群聚的麻雀旋飛草地,薄薄的陽光溫暖總是不夠。迴廊環繞著寂冷的湖面,殘蓮枯槁、魚游沉緩,天上積著厚厚的雲層
惡浪來襲,邱佬被命運沖到浪的最頂層,睜眼看清遠近海洋深淺的波紋──生命的海連成一片,升降起伏總是相關聯。
邱佬彷彿聽到老天撥打命運的算盤,懲罰交錯,福報與因緣起起滅滅加加減減……現世的演變讓人不得不心服


阿玉總算出到一般病房,邱佬可以在床邊看守著她。那一身自閻羅殿前抽回的軀體癱躺著,針頭穿進穿出,點滴垂掛身邊,一滴滴鹽水穿進血脈,蒼白的臉色泛起生機。邱佬一次次抹去眼底淚水,心疼、難過和感動混雜一起,阿玉的呼吸逐漸平順,邱佬的淚水縱橫著笑和感激。
(五)
帶著復原希望,晨與昏欣慰地交替。邱佬攙扶著阿玉下床,從病房走到了走廊,又從走廊走回房裡。這短短距離他們一路走走停停,邱佬撐著阿玉疲弱的肢體,恨不能將元氣傳送給愛妻。阿玉依在邱佬懷中,年少不曾感受的溫暖,這時反倒緊緊地靠近,遲來的初戀讓阿玉心生感動。
望著邱佬已然蒼老的臉,時光驅走了年輕容顏,而情義卻駐停了下來。阿玉想用一世情為邱佬付出,不想讓他為自己擔憂受苦。
想到這兒,阿玉又紅了眼,她不要丈夫和孩子再為她驚嚇難過,她要身體快快好起來,她要再服侍邱佬一生。
邱佬細心地替阿玉擦著身體,反覆為她搥背。他按摩著阿玉的腳踝,只想多給阿玉一分舒暢,這重要的人生功課,他竟然現在才知道要認真!年少時不曾說的,現在仍然說不出口,彼此卻聽到了對方的心聲

邱佬拭去燈上的灰塵,插上電,桃形燭台亮起一對光明燈──邱佬右手擦淨「富貴長春」、左手噴亮「祖德流芳」,劍蘭伸吐著花苞、香水百合芳馨綻放,黃橙橙的橘子一層層堆高,冬瓜糖和棗糕盤盤放好,四果和三牲在供桌各就各位……一切準備就緒,他連忙到房裡將阿玉扶了過來,一根根香虔誠點燃,一同敬拜神明和祖先──
邱佬有滿腹話語,嘴裡喃喃念個不停,感恩的心情隨著煙香氤氳,裊裊飛向過年的天空。
窗外雨絲綿密,間歇的雨聲取代鞭炮,輕輕敲出春天的訊息。邱佬擁著阿玉走出陽台,只見架上盆栽發出新芽。暖風陣陣吹來,邱佬確定,那脆弱的心,再也不讓它裂傷……(全文完)

1 則留言:

Rosa Lin 提到...

女人啊 為妻為母則強

好快 年過了
好像離你返美的日子近了
暑假見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