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2月12日 星期日

相思餃

相思餃
作者:心薇

(原文刊載於世界日報)

冬天的清晨,空氣裡還浮動著稀薄的一層冰涼,妻已經離開被身體睡得發熱的被窩,在廚房張羅著一天要開始的瑣碎。
結婚多年後,他經不住朋友慫恿,合夥進口了些化妝品、面膜等等女性保養品。經驗不足,資金又周轉不過,本金加利息,一夕間便多了七位數的負債。
愧疚在心裡鑿了無數個孔,他無顏見妻。
妻伸出纖瘦的手臂,在他的脖頸間圍出了一圈溫暖,臉上有著體己和諒解,「乾脆我們賣餃子吧。在家吃了這麼些年,口味總是熟悉的。」妻輕聲地說。
妻是北方人,從小就以麵條、餃子為主食。只是妻是么女,每回只看著爸媽做,如今一切都得從頭學起。
他沒想過吃起來簡單的餃子,做起來卻這麼費勁兒。揉麵、擀皮、切菜、打餡,最後將適當比例的餡料擺在麵皮上,再靈巧地一捻一捏,一個有著十摺的完美餃子才飽滿成形。
每個步驟都失敗了無數回。餡多了,就從麵皮裡探出頭來;醒麵的時間不夠,麵皮沒有勁道,塌軟成一團。
妻求好心切,試做的成品稍有瑕疵便整盤丟棄。那些皮破餡漏的餃子就成了他們餐桌上的主角。
有時連他都覺得膩了,卻看見妻還一個一個地往口裡塞。妻無所謂地笑著說:「餃子就是元寶,哪有嫌多的。」
辛苦嘗試了幾個月後,他們總算成功揉出邊薄中厚的餃子皮。做出來的餃子,像剝殼雞蛋般光滑、透亮,大小均勻。
餃子館開張後,來客卻零零星星。他每天都挖空心思想著,如何開創新局。
他想起大學時,妻的學校近海,周末他便坐夜車南下,買了熱騰騰的早餐等在妻的宿舍門外,在充滿海水味的空氣裡,欣賞著妻驚喜的表情。海邊有著他們共同的記憶,他想把那樣的溫暖包進餃子裡,他迫不及待地告訴妻。
妻聽完後,眼睛好像回到過去般,熒熒閃著光。兩人到最近的魚市場,買下剛上岸的新鮮魚獲,妻試著把海菜和吻仔魚剁得細細的,再用生薑去除海味,包進餃子餡裡。
妻的笑容像花一般漾開來,為它起了一個很美的名,喚「相思餃」。
妻把來店裡的每一位客人,都當做自己家人般對待。每當老顧客邊吃邊和妻抱怨著家中瑣碎時,妻的臉上永遠掛著一抹極有耐性的微笑。
客人都喜歡妻,加上精心研製的每一只海鮮餃,口味清爽養生,店內人氣頓時熱了起來,在餐廳林立的那一區逐漸打響了知名度。
當時他完全沒料到,妻的健康在長年勞累下,如同一張浸泡了許久的紙片,正逐漸脆薄鬆垮。
店內沒有午休,客人上門就得做生意。妻經常一口飯還含在嘴裡,就忙著在熱氣蒸騰的大鍋前下著餃子,汗水自背脊流下,頭髮濕漉漉地黏在脖子上。
夜裡收攤後,還得洗抹收拾,準備隔天的工作。他是男人頂受得住,妻的臉上卻經常出現像蠟一般的黃。
妻開始有些微出血的症狀,他焦急地在醫院陪著妻進行全身的健康檢查。
醫院的走廊很陰暗,宣布檢查結果那天,他坐在椅子上,手心出著汗,像等待最終審判般的忐忑。
醫生的答案悶悶實實地打在他心上:「大腸癌,第三期。」那聲音在空氣裡就被扯得碎碎的。
他臉色煞白地癱坐著,輕輕搓揉著妻的手心。結婚前,他跪在兩老跟前發過誓,會給妻舒心日子過的,他究竟給過妻什麼?他是個太失職的丈夫。

因為檢查而施打的麻醉藥退了,妻虛弱地看著他,聲音十分低微:「很嚴重,是嗎?」
他不敢正眼看妻,把臉別向房裡唯一的那扇窗。百葉窗的葉片把光線割成一縷一縷,妻的表情在窗面倒映的光裡,看來眉宇黯淡、氣色褪盡。
那個讓他一見鍾情,總紅著臉對他笑,有著粉玉般臉盤的女孩去哪了?他沒回頭,不著痕跡地用手往眼角一抹,把要竄出的淚給抹掉了。
他忘不了妻接受化療後,他第一次為她梳髮,枯死的、一綹一綹的落髮散了一枕。他努力想說些話逗她開心,好暫時轉移那些化學藥劑帶來的折磨,卻愣愣地看著那些飄落過手心的青絲,如一縷幽魂,正一點一滴離開妻的身體。
疼痛讓妻的身體輕微地發著顫,她輕輕執起他的手,貼在自己臉頰邊,用母親安慰孩子般的語氣說:「對不起,早知道就該添個孩子,這樣你也不會一個人了。」
那話像一根細細的柴,驀地燃起一片火,把他的心燒痛燒盡了。他的淚水在眼眶間滾動了一下,便一顆一顆跌碎在衣襟間。他將瘦稜稜的妻緊擁入懷,妻那樣輕,抱在懷裡像是襁褓中的嬰兒般脆弱。不同的是,妻的生命眼看就要走盡。
他發現,心碎的感覺,竟是這樣的哀慟難忍。
三個月後,妻離開了,餃子館也停止營業。世界竟只剩下薄而堅硬的沉寂。
清醒時總比睡夢中來得難受,白天他在窗簾緊閉的房裡,僅有隱隱一絲的光線在他臉龐浮動著。夜晚在黑暗的視野中,他想起妻眼底那一泓溫柔,想起妻的寬容體己,胸口就像被一根棍子杵了一下,鈍鈍地疼著。
收音機裡,蔡琴的歌聲悠揚傳來,「是誰在敲打我窗,是誰在撩動琴弦……」樂音像水滴似地從他的耳膜流過心底。
這是妻最愛的一首歌,每天客人上門前的那兩小時,是他與妻的幸福時光。他們隨意地聊著天,常常他費力擀著麵皮,而妻的手,一邊握捏著潔白如雪的餃子,一邊對他輕輕哼唱著。妻的歌聲如髮絲般細膩,像耳邊嚶嗡的輕語。
妻常說他是她的天,但在妻走後他才明白,對妻的依賴之深,遠遠超過他所能想像。死亡像張沒有保存期限的保鮮膜,把他和妻的回憶,鮮活地封存在腦海裡。
中午,他到附近的小吃店吃麵。店裡沒幾個人,老闆身兼夥計,油汪的臉上討好地問他要不要多加一盤餃子,現在是試賣期,餃子一律半價。
他原本空空落落的心,像是被什麼碰著了,就點了點頭。
素白誘人的餃子剛起鍋,漫著一股香。餃子上沾著盈盈欲滴的水氣,大小卻是厚薄不一。他咬了一口,眉頭就緊皺了起來,肉餡不夠新鮮,想必是天熱走味了。
他勉強地配著醬油和辣椒,囫圇吞下幾顆,就覺得再也難以下嚥,只好放下了筷子。
那些死忠的老顧客,是不是也在嘗過妻的手藝後,跟他一樣,在別處抱怨著這些味道遠遠不及的餃子?妻耗費心力做出來的,不止是餃子,更是對生命一種細微的堅持。
他喚回了老員工,餃子館重見天日,配方和口味全是妻生前所留下的。以前的熟客聽到消息後便紛紛回籠,唯一不同的是,如今他只負責外場,揉麵、擀皮、包餡的工作,就留給員工。那些與妻一同包餃子的記憶,層層收藏在他內心最深層、最柔軟的角落,那是只能屬於他與妻的甜蜜。
吃飯時間近了,餃子館外人潮靠攏了過來。館內人聲喧嘩,點餐的聲音此起彼落。
小桌上擠滿了想回味「相思餃」的客人。
起風的午後,一片落葉飄過他的面頰,他看到了妻的微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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